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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鸚鵡都瞧不起我:「返台」後的過渡與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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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闊之路

連鸚鵡都瞧不起我:「返台」後的過渡與轉變

美國出生長大的怡慧,正努力以移民身分適應台灣的新生活

Michelle Kuo
and
Albert Wu
Jan 6, 2022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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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鸚鵡都瞧不起我:「返台」後的過渡與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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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 Isabelle Chang 翻譯,原文在這裡。


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在台北的公園裡遇見一隻鸚鵡。牠渾身光彩奪目,一身羽衣就盡收彩虹所有色彩,英姿煥發,昂然挺立。一群小朋友開開心心地在鸚鵡身邊圍成一團。鸚鵡的經紀人發現我也目不轉睛地盯著看(這樣一隻鸚鵡,說那是牠「主人」好像怪怪的)。

「來跟牠說『你好』。」他一臉得意,催我跟鸚鵡說話。「說『你好』,牠就會回你。」

「你好。」我用中文跟鸚鵡打招呼。

毫無反應,就只是隻鸚鵡。

「你好!」我重複一次,語氣更強硬了。「你好!」

鸚鵡看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

鸚鵡男於是又開口了:「你……不是台灣人?」

我搖搖頭。他點點頭,好像這樣就說得通了。

「連鸚鵡都不跟我說話。」我洩氣地轉身離開,一邊想著。

我在這裡待得也夠久了,早已習慣大家聽到我的口音就一臉疑惑。可是,鸚鵡?鸚鵡也賞我問號臉?還真是奇恥大辱,丟臉丟出新高度。而且,我哪可能不知道中文的「你好」怎麼說。我一出生就會說「你好」了啊──算是吧。我發音怎麼可能有錯?那天遇到鸚鵡後,我一直在敵意(「竟然歧視外國人,排外的笨鸚鵡!」我自言自語)和大聲重複「你好」(nǐhǎo~ㄋ一ˇㄏㄠˇ~你好~níhǎo~ㄋ一ˊㄏㄠˇ~泥好~你好!)之間徘徊,費盡心思想聽出鸚鵡聽到的端倪,用盡苦心想說出鸚鵡聽得懂的「你好」。不管是誰,學新語言時看起來都很蠢;蠢人蠢樣裡,沒有比一遍又一遍跟自己問好還蠢的了。

後來我跟一位台灣朋友聊到這件事,她安慰我:「我想啊,牠就只是講『你好』講到膩了啦。」

*

先前的文章曾寫過,我漸漸覺得自己在台灣安頓下來了。事實證明,話說得太早。我時不時就眼眶濕、潸然淚下,要不就哭得稀哩嘩啦醜巴巴;有時我獨自悄然落淚,有時就會……好吧,有時會在地下室的誠品酒窖弄得自己淚珠滾滾(誠品是台北最大的一家書店兼百貨公司),就在芳齡 25、和藹可親的店員面前這樣哭出來──人家只是想賣酒給我而已啊。(嗨,珍妮!我發誓,除了你我還有其他朋友喔!)

坦白說,我一直感到自己離鄉背井又無依無靠,像一艘沒下錨的船,不確定日子該怎麼繼續。某種程度上,這算是預料之中,畢竟這一年裡我們的生活實在變化多端:一洲,一洲,又一洲,我們先離開位於歐洲的家,夏季在美洲短暫紮營──因為全球健康危機威力不減,我們停留得比預想中還久──好不容易終於動身前往亞洲。而且,這回我和孟軒還沒能在同一個單位工作,沒有共同的學生,也沒有共同的教學或研究計畫──這是差不多六年以來的頭一遭。過去這幾年,我們甚至一度共用過研究室呢。我們夫妻倆正在「獨立」──我一直這樣說,講得好像我們是剛擁有自己房間的青少年。而且,過幾週我就要 40 歲了(我是說寫文章的當下,你讀到中文翻譯的時候,我已經 40 歲又過幾週啦);人到這年紀,不免煩惱焦躁,情不自禁地自我檢討個不停。(大家一直在問我認不認識新任波士頓市長吳弭〔Michelle Wu〕。「你們都上哈佛法學院,還都投身社會公義耶。」有人這麼說。「你是 Michelle Kuo,她是 Michelle Wu,你們兩個都快同名同姓了。」還有人這樣說。技術上來說,我們兩個有一段時間還真的「同名同姓」:因為法國醫療保健資料庫硬把我冠上夫姓,讓我跟著孟軒姓吳了〔顯然父權餘孽在他們系統裡還留有一席之地〕,不過我回答時不會提這件事。我只是淡淡地說:「不認識,我不認識她。她比我年輕,也比我還成功。」)

簡而言之,借用我們搬家、換工作或失去親人時經常講的話來說,現在就是個「過渡期」。這麼一說,我突然想到,發生的如果是好事,我們就很少討論「過渡期」這件事。我們其實把「過渡期」這個詞,當成「陣痛期」的委婉說法,這個概念暗示著:我們跨越一道門檻,從此再無回頭之路。我聽出這個詞表面之下藏著悲傷,或許還帶著祈求:如果丟失的再也回不來,那麼願我生命中毀壞消失的部分能被新的東西取代。

我表姐三年前搬來台灣,上了密集華語課;她告訴我一件事,讓我驚恐萬分:「你會發現自己的英文退步了。」我忽然茅塞頓開:我感到焦慮、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與其說是因為我中文說得太爛,不如說是因為我英文說得太好。

長久以來,英文一直是我手頭最寶貴的資產,它證明了我終究能為世界帶來點什麼。我曾是個害羞的孩子,是英文給了我信心,助我有所成就。英文給了我道德意識,把我變成行動派的人。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是這麼寫的:「一字,一字,再一字,力量由此而生。」英文讓我成為老師,鼓勵學生找到自己的聲音;它使我成為律師,擬出案件摘要,為憤怒賦形、將疑慮消去。英文讓我成為妻子,邊哭邊寫結婚誓詞。

英文把我變成好女兒了嗎?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對書籍的熱愛、我身為作家的成就,兩者都令我父母自豪不已──儘管這一切代表著,我與爸媽的交流裡就是會少了點什麼東西。我想,如果《浮士德》裡的惡魔告訴他們:「我能讓你家孩子駕馭英文、嫻熟這語言裡的所有竅門和技藝;代價是她會對你們的母語一竅不通,你們說的話,她永遠連一字半句都聽不懂。」爸媽想必仍會欣然接受。

爸媽對我的華語和台語教育毫不積極;我以前會將這個現象歸因於 80 年代某種同化主義(assimilationism)氛圍──「你要當美國人,當美國人」──不過,在台灣的移民生活使我看見他們的另一種動機。我絕對不希望女兒有機會體驗我現在的感受:我覺得自己既蠢又笨嘴拙舌,滿心挫敗,感到自己殘缺不全。前幾天我和女兒去了家兒童書店,她拿著書來找我,小小的胳膊能抱多少書就抱多少,好大一疊書。她想要我念書給她聽。我試著讀給她聽,但卻念不出來。附近有一家人停下腳步,好奇地看著我。啊,排外的笨鸚鵡。

*

我在過渡時期淨找些談轉變的故事來讀。古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

1
可謂談變形與轉變的始祖,《變形記》開頭這麼說:「我要談談形體如何改形換態。」我們讀到神變成人、人變成動物、無生物變成有生物,讀到自然界本身種種變化動盪。有個女孩化身成樹,她的血液化為樹汁,皮膚化為粗糙的樹皮。
2
卡麗絲托(Callisto)被天后希拉變成熊,她 15 歲的兒子認不出母親,差點將她殺死;天神宙斯救下母子倆,將他們的身體化成星星,排出大熊座和小熊座。月神黛安娜把阿克泰翁(Actaeon)變成鹿,
3
阿克泰翁在林中飛躍奔馳,他感覺身體頓時輕盈,又驚又喜──但卻失去了語言能力,無法告訴自己的獵犬「我是你們主人啊!」獵犬於是把他給咬死了。

奧維德的故事一點也不天真爛漫。他的詩歌與世界觀中,種種變化並非全屬美好,事事物物也並未全依線性發展行進。變化有可能模糊曖昧、反轉退化、進展全失。而人們丟失了人形,卻仍保有人心。

*

奧維德的許許多多故事裡,驕者必敗,傲骨必被大挫一番銳氣。太陽神阿波羅瞧不起邱比特,結果被對方一箭射中,愛上拒絕他追求的達芙妮(Daphne)。阿拉克涅(Arachne)則毀於吹噓自己的編織技巧,她自誇不曾受編織女神雅典娜指導,最後被女神變成蜘蛛。讀著這些故事,我想起歸屬感會帶來傲慢;而許多旅人與移民都被迫以新語言跌跌撞撞求生,他們身上那股傲慢便因此削弱散去。

就我的狀況來說,我算是數一數二幸運的旅人了。美國籍身分給了我優勢:住台北的舅舅告訴我,遇到人就盡快告訴他們我是美國來的。「這樣他們才不會瞧不起你。」他說。我有能動性(agency),可以自己做決定,這點也給了我優勢:我對來台灣生活的代價一清二楚,是自己選擇要移民過來的。

儘管如此,我發現身處異地的體驗讓我心扉大開,同理他人的能力隨之一新。我長期致力捍衛移民權益,但來台灣之前,我不曾像移民那樣說話,不需要跌跌撞撞地摸索著字字句句。我教過成年人識字,但我現在才體會,他們在請陌生人幫忙讀簡單的路標時,心裡可能有多尷尬。多少世代的女性都要離開自己的家庭、加入丈夫的家庭;我身為女性主義者,在此之前卻從未對她們的犧牲感同身受。(我遇到好幾位七十多歲的計程車司機,聽我說了來台灣的原因,就開始引用中國成語和台灣諺語,不是「夫唱婦隨」,就是「嫁雞綴雞飛,嫁狗綴狗走,嫁乞食揹茭薦斗。」──我的犧牲就這樣被降級成大家習以為常的詞句。)

還有:我過去只是女兒,現在也是母親了。這樣的身分給了我優勢,讓我得以重新體會,我自己的旅程與爸媽的旅程,看起來有多對稱、輪迴、相似。他們把父母留在台灣,一如我把他們留在美國;我女兒會說華話,一如他們女兒會說英語──兩者皆有代價。

諷刺的是,我踏上這趟旅程──學習新語言,離開親友,放棄美國人在本國能實踐的理想野心──來到他們的出生地,於是此時此刻我與母親、父親的距離,比以往都還貼近緊密。人生在世 40 年,我從未想過,離開了他們,我便走得更近,更能理解他們的真實樣貌。

九月,爸媽載我們一家到洛杉磯機場,陪我們推著嬰兒車進機場,我拿著行李和尿布袋緊跟在後。我知道他們會非常想念我兩歲的寶貝女兒;爸媽有些朋友時不時就能見到孫兒,他們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些朋友的嫉妒。他們希望我留在加州,在他們家附近找份工作。我們分別時,他們猛揮手,一直揮到我們消失在視野外。

拒絕爸媽為我預想的美國夢,卻讓我更接近他們了,實在令人意外,說多微妙就有多微妙。這些日子,我在台北散步時會看到榕樹,樹枝很低,低到伸手可及。我父親喜歡榕樹。我看見六個小孩在榕樹身爬上爬下,於是也把爸爸想像成孩子,想像他做著同樣的事。我吃著母親喜愛的水果,知道媽媽吃過這些水果,滋味於是更甜。我學了華語,見識到這門語言有多錯綜複雜又富含藝術,心裡想到:移民的兒女往往不明白,也無從得知自己的父母有什麼精妙本領。

對身為移民的父母而言,這些就是那場浮士德式交易的代價。犧牲的不僅僅是語言,還有親子間相互欣賞認識的可能。若你想要孩子在他們生長的土地功成名就,那就別奢望他們有朝一日能實實在在認識你的故土。

我父母漂洋過海,就為了這樣一場交易,而我卻拒絕付出這場交易的代價。但為了拒絕那些代價,我自己也必須穿越大海大洋。


最後,這就是那隻沒禮貌的鸚鵡本尊,確切來說是隻金剛鸚鵡:

你好!你好!你好??


〈魯蛇即將遠行〉是怡慧談移居台灣的第一篇文章,孟軒也寫了一篇〈歸國思緒二三事〉回應,這兩篇文章都由徐麗松翻成中文版(孟軒的文章分兩篇刊出,前面的超連結是上篇,下篇請往這裡走)。

每次收到讀者的來信和留言,我們都很開心。 以下想跟大家分享兩則英文版讀者的訊息和來信。


前文那位「芳齡 25、和藹可親的店員」,讀完文章後傳了訊息給怡慧。以下是店員珍妮和怡慧的對話:

「下次你心情不好或想喝酒,就過來誠品,我倒杯酒給你。」

「噢噢噢,你人好好。對了,我有把你的年紀寫對嗎?你人真是太好了啦。」

「我其實 21 啦,哈哈哈。沒關係,大家通常都覺得我比實際年齡老,我已經習慣了。」

林紋沛是專職譯者兼賞鳥愛鳥人士,她寄來一張家裡鸚鵡的照片:

和尚鸚鵡晴晴跟大家說「你好」!

「這是和尚鸚鵡。我不知道和尚鸚鵡這個名字怎麼來的,據說是因為頭部和頸背的顏色看起來像僧侶的衣袍。我幫他取名晴晴。晴晴從原來的家飛失,被救援寵物鸚鵡的好心志工收留(台灣有好幾個鸚鵡救援組織)。因為始終找不到原主人,志工找人中途收養,我很幸運能夠收養他。我到現在還是不確定晴晴的性別和年齡,不過我猜是女生──晴晴很安靜,聞起來香香的。」

這些是紋沛翻譯的作品,她最近也在籌備自己的電子報《翻譯寫作的文字風景》。


我們下週也會刊登其他的讀者的回應。如果你對文章有什麼想法,請務必和我們聊聊!你可以寄信到 ampleroad@substack.com,或者直接回覆這封郵件。中文英文都歡迎!我們同時在臉書上設立了粉絲專頁,你也可以在粉專與我們交流。


關於譯者 Isabelle Chang

Isabelle 大學和研究時主修外國文學,畢業陸續從事翻譯、出版等文字相關工作。Isabelle 從研究所時就對後殖民主義、美非文學、性別等議題感興趣(不過當了學術之路的逃兵),也是《陪你讀下去》的書迷,因此有機會翻譯怡慧和孟軒的文章覺得超開心。她同時是《開闊之路》電子報與臉書專頁的中文小助手。

紋沛的留言由她本人翻譯。

1

譯註:奧維德詩中使用的是各神祇的羅馬名,原文也如此。中譯為方便讀者理解,部分神祇名字採用希臘名。

2

譯註:此處指的是達芬妮(Daphne),她為了逃避太陽神阿波羅追求而化為月桂樹。(阿波羅曾嘲笑愛神邱比特,愛神一怒之下以金箭射傷阿波羅,使其愛上達芬妮,再以鉛箭射達芙妮,使她厭惡阿波羅。)

3

譯註:阿克泰翁撞見黛安娜沐浴,冒犯女神而被變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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