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Broad and Ample Road

Share this post
我媽媽以前也是宮崎駿少女
ampleroad.substack.com
開闊之路

我媽媽以前也是宮崎駿少女

成為新手媽的怡慧重溫宮崎駿電影,不只在女主角身上看見自己,也看見女兒和母親。

Michelle Kuo
and
Albert Wu
Dec 9, 2021
22
Share this post
我媽媽以前也是宮崎駿少女
ampleroad.substack.com

各位讀者大家好!Hello from Michelle and Albert!

《波妞》(2008)

We send the Chinese newsletter on Thursdays and English on Sundays. If you would like to opt out of a version, you can go to ampleroad.substack.com, click “My Account,” and choose preferences there.

本週電子報中,怡慧聊了懷孕期間的焦慮、成為新手媽媽的心情,坐月子時與父母重新長時間相處的感受,以及從母親角度看宮崎駿電影中的女孩,會有什麼新體悟。

本文由徐麗松翻譯,原文在這裡。


懷孕大約五個月的時候,有一次我老公孟軒走進房間,猛地頓住腳步。

「妳在看……《米蒂亞》?」他說。

懷孕是個很怪的時期。我本來就是個焦躁的人,懷孕以後,更經歷了新的焦慮高峰。我會在清晨四點醒來,給自己泡杯茶,看書,藉此舒緩神經。「母親」是過去我不曾關注過的文學類型,但現在這個主題卻彷彿無所不在。比如說瓜地馬拉原住民作家里戈韋塔‧曼朱(Rigoberta Menchú)的回憶錄,她在書中提到自己一邊在瓜地馬拉的大地上用鋤頭翻土,一邊跟她的小嬰孩說話。又如谷崎潤一郎的《細雪》——不過懷孕的女人絕對不該看這本書。還有《米蒂亞》。這部希臘悲劇講述一名母親殺害自己兩名幼子的故事;我之所以挑了這本書,是不是為了把自己武裝起來,免得多愁善感?沒錯,是這樣。或許,開啟曖昧不明的原女性主義(protofeminism)模式1,用這種方式學習母職是怎麼一回事,就是我唯一知道的學習方式。無論如何,對於嬰兒、懷孕,對於所有這一切,我真的無知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這是我的子宮嗎?」我把手挪到肚子上隨便一個地方,向助產師問道。

她皺了一下眉。

「我對自己的身體好像蠻狀況外的,」我說。

那段時間孟軒常開玩笑說,真正讓我焦慮的不是生小孩這件事,而是我媽媽會到我們家住一陣子。我甚至到巴黎十九區去看了一位法國心理治療師。治療師面色蒼白、看起來性格陰沉,聽到我說我媽媽會來跟我們住三個月,她簡直嚇壞了。「為什麼要這樣?」她眉頭緊鎖,連續問了好幾次。

我向她解釋中國和台灣傳統中的「坐月子」習俗:女兒生小孩以後,升級為外祖母的媽媽會特地到女兒家住一個月,用各種藥材熬湯給她滋補。在古早時代,嫁女兒意味著把女兒送給親家;新娘的公婆成為「新的」父母,嫁入夫家的女兒必須藉由做飯、打掃等勤務服侍他們。所以,即便只是暫時的,「坐月子」可說顛覆了兩項準則:第一,坐月子恢復了原有的母女親情連繫;第二,坐月子讓女兒照顧公婆的職責得以暫停,她成為需要被照顧的人,並獲得相應的對待。這種文化儀式究竟是讓母親進一步深陷在家庭角色中,還是讓她有了扮演核心角色的機會?女性主義者對此可能見解分歧。不過,我媽媽和她許多從台灣移民到美國的朋友一樣,都不覺得幫女兒坐月子是苦差事,而認為那是種光榮的義務。

「可是妳不想這樣做,」治療師帶著濃重的法國口音說道,她的語氣明白顯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了。

妳不太孝順喔!我心想。也許這正是她想表達的意思——那種孝道是某種心理疾病的症候。

我沒再去找那位治療師,但卻狼吞虎嚥地讀完另一位治療師菲莉帕‧派瑞(Philippa Perry)寫的《一本你希望父母讀過的書》(The Book You Wish Your Parents Had Read)2,然後在我父母抵達之前採取被動攻擊策略,把書大喇喇地擺在咖啡几上。(結果他們根本沒注意到;我氣急敗壞,一天後就把它束諸高閣了。)那本書幾乎字字句句都彷彿線索,能為我的焦慮提供解答。「親情連結的意義可以遠遠超過父嚴子孝的關係:那可以是一種蘊含真正牽繫、充滿喜歡與愛的關連。」又或者,「如果我們能從父母那裡不斷獲得慰藉,那麼無論我們內心有什麼感受,對那些感受都會傾向抱持較樂觀的態度,這麼一來,我們在後來的人生中就較不容易被憂鬱或焦慮影響。」

那段日子裡,我不斷失眠,狀況有點反常怪異;對我來說,派瑞的書揭示了導致我失眠的焦慮根源何在:跟我一些女性友人一樣,我害怕自己會用從前父母養育我的方式養育自己的小孩。在我的經驗中,向母親尋求情感支持通常是錯誤的決定;每當我顯現出不太正面的感受,她很容易就會恐慌或生氣。我們不太懂得如何傾聽彼此,除非是嗅出對方語帶侮辱──譏諷羞辱的話,我們就聽得進去了。

我繼續讀下去。

「開始跟肚子裡的嬰兒說話;他們可能害怕妳。」

我停頓了一下——這句話感覺怪怪的。

啊,原來我把hear(聽到)看成fear(害怕)了。「開始跟肚子裡的嬰兒說話;他們可能聽得到妳。」

不過要說什麼才好?我對著自己肚子上相當於子宮的部位(我想應該是那裡吧)說:「請喜歡我。」然後再說:「希望你在這裡面很舒服。」我又說:「不要變得像你媽媽這樣緊張兮兮。」我還說:「嗨。」

*

小孩出生以後,我父母按計畫過來住了一陣子。我很驚訝地發現,他們這回長期造訪感覺上並沒那麼漫長。過去有件事一直令我感到沮喪,也就是我們的交談內容(如果那能稱作「交談」的話)主要只有兩點:我有沒有睡飽、我吃了什麼。現在,小寶貝忙著剝奪我睡眠和吃飯的權利,我的媽媽則忙著為我提供這兩種東西。她會在大半夜來把嬰兒抱走,讓我可以多休息些;她給我煮了一餐又一餐的美食。小嬰兒先睡在我爸爸的胸上,然後睡在我媽媽的懷裡,然後重複這個模式。

十二月間,我的生日快到的時候,我爸媽離開了,我很想他們。不久後,COVID-19 疫情就爆發了。

《魔女宅急便》(1989)

封城期間,趁著小寶寶睡覺時,孟軒和我用很快的速度接連看了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三部電影。先前我已經看過宮崎駿的作品,覺得非常喜歡。不過這次我已經當了媽,這才注意到充滿他作品中的那些女孩,並未特別遭受父母摧殘,她們都是沒有受到心理創傷、不會懷恨在心的小孩。

在《波妞》這部動畫中,人魚小女孩波妞的爸爸問她:「人類?妳怎麼會喜歡那麼噁心的動物?」劇情沒有交代爸爸的背景故事,但其實也沒這個需要:片頭的畫面已經不言自明(那是個非常宮崎駿的神秘魔法影像集,可以看到魚變成人、海浪變成鯨魚的情景)。看到人魚小女孩游在充斥著垃圾的海水中,我們明白,爸爸原本是人類,卻厭倦了他自己的世界,於是退隱到大海中。

不過因為波妞是個嬰兒,她不像爸爸那樣有能力對周遭的事物感到厭惡。她被玻璃罐卡住時,有個小男孩發現了她,把她救出來;兩人很開心能這樣相遇。她開始長腳時(我們搞不懂她的腳怎麼會冒出來),也為這件事感到非常開心。來到陸地上,她不斷踩踏、蹦跳。她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彈跳。也許因為我自己的小寶寶已經六個月大,開始注意到自己的腳了,所以我特別喜歡這些情景。在另一個洋溢經典宮崎駿風格的場景中,波妞像希臘女神般在水上衝刺,小小的雙腳啪啪啪地踏在鯨魚般的巨大波浪上。那畫面精采極了。

《魔女宅急便》的主角女巫琪琪,是個即將成年的小孩。電影開始時,她的父母讓她飛到國外(真的是用飛的),她很快就適應當地生活:她做起生意,擊退一群燕子,跟一條狗、一個少年和一個開麵包店的家庭成為朋友。但有一天,琪琪忽然失去了飛行的天賦。她騎在掃帚上跳躍,只能跌跌撞撞地前進。她變成普通人了。這個故事中的「壞人」不是怪物或邪惡的精靈,而是「喪失魔法」這件事——失去那些讓人覺得自己特別的天賦。接下來,電影情節探索人在失去創造力、覺得自己資源枯竭時,是什麼樣的感覺。該怎麼把那些東西找回來?這個故事的主題是創造力和自我懷疑,而或許出於這個原因,這部電影也讓人覺得像是在探討身為女性的感受。

兩年前我第一次看《魔女宅急便》時,覺得在琪琪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禁哭了起來。當時我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說,好像因為出了一本書,我已經把心智的極限暴露出來。可是,當我以母親的身分再看這部電影時,我卻看到我的女兒,她現在是個渾身充滿喜悅與快樂的小生物,可是有天或許也會開始懷疑自己的天份。回想起來,這件事並不那麼令我驚訝。我真正感到訝異的部分是,我在琪琪身上也看到我自己的母親——或者該說,那有可能是我母親年輕時的樣貌,那個年代的她擁有奔放的創意與憧憬,世界充滿無限可能。

就像她那個世代的很多人,我媽媽從來無法開口表達,自覺平凡無奇有多令她心碎。她曾上起畫畫課或日文課,然後就忽然不再學,而我一直不清楚原因何在。丹尼爾‧孟德爾頌(Daniel Mendelsohn)曾寫道:「正如我們在父母眼中永遠不可能有真正的神秘感,父母以相同的機制在我們眼中顯得神秘。」琪琪提醒我,我媽媽也有屬於她的神秘,那種神秘屬於我出生前的那些年月——在連續四十年為家人做飯、打掃,在必須全職上班、照顧公婆以前的年輕歲月。

爸媽住在這裡時,有一晚我透過門縫看著媽媽。她躺在床上,凝視我那個快睡著的小寶貝。我媽媽的表情——沒有言語,只是無盡的溫柔——讓我難以忘懷。那表情中既沒有失望,也沒有期待,令我不禁心想,我跟她之間的緊張關係和缺乏連結,有多大成分是溝通不良造成的。當然,某部分的導因是她英文不好,而我中文不好。另一部分的原因很可能是某種無法打進美國社會的感覺——我自己來到法國以後也有了那種失去話語能力的寂寞體驗。還有一部分想必是因為,人在覺得自己沒有自我實現時油然而生的防衛心態。我心想,那一切都是因為她沒能享有充分的資源。然後我內心的某個部分開始癒合了。

從那次以後,我開始將宮崎駿電影中那些古靈精怪、兼具男女特質的女孩角色想像成「女兒」的角色:能接觸魔法的女兒,會成長、學習、成為獨特個體的女兒。像琪琪、像波妞那樣擁有生物般超凡魅力的女兒。宮崎駿的電影懶得處理爸爸媽媽(菲利浦‧拉金〔Philip Larkin〕經典詩句中那些「把你搞砸」的人)所犯的罪行。他的電影不會讓你看到人際關係轉入內心層面之後會變得多強烈。這些電影訴說的是一種充盈在所有人周遭的自由與關懷:萬物的靈性,儀式中固有的謙卑,在嬉遊中創造不同世界的奇妙過程。

在這些電影中,父母大都不在場,小孩經歷的則是人生的本來樣貌——恐怖,失去,災難,神秘。不過這些小孩並不孤單。大樹展現豐富生命力,風也是。海浪可以變成鯨魚。《龍貓》中的一棵巨大樟樹是一個守護精靈的家,片中的爸爸則會帶著女兒們到樹下的神社參拜。後來,在一個奇幻的夜晚場景中,小女孩們和精靈一起彎身鞠躬,透過這種類似太陽祭祀的禮儀,祈求樹木發芽生長。然後樹木就發芽生長了。

《龍貓》(1988)

關於譯者 徐麗松

台大外文系畢業後,於法國巴黎第七大學、里昂第二大學及高等社會科學院修讀語言學及跨文化研究,並在法國及台灣從事英、法文翻譯等工作。譯有《陪你讀下去》、《父親的失樂園》、《小王子經典珍藏版》、《風沙星辰》、《夜訪薩德》、《法式誘惑》、《地糧》、《遣悲懷》、《世界之用》、《歐洲暗影》、《沒有地圖的旅行》、《騎乘鐵公雞:搭火車橫越中國》、《窮人》、《走路,也是一種哲學》、《納粹的孩子》、《小小國》、《不忠辭典》及眾多其他作品。2015 年以《夜訪薩德》獲第一屆台灣法語譯者協會翻譯獎首獎。

1

編註:「原女性主義」(protofeminism)指的是,在現代女性主義概念尚未成型前(尤指 20 世紀以前)與之相呼應的概念。

2

編註:《一本你希望父母讀過的書》繁體中文版由木馬文化出版(洪慧芳譯),但本文中的引文均為本文譯者自行翻譯,並非引用木馬文化譯本。

Comment
Share
Share this post
我媽媽以前也是宮崎駿少女
ampleroad.substack.com

Create your profile

0 subscriptions will be displayed on your profile (edit)

Skip for now

Only paid subscribers can comment on this post

Already a paid subscriber? Sign in

Check your email

For your security, we need to re-authenticate you.

Click the link we sent to , or click here to sign in.

TopNewCommunity

No posts

Ready for more?

© 2022 Michelle Kuo and Albert Wu
Privacy ∙ Terms ∙ Collection notice
Publish on Substack Get the app
Substack is the home for great wr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