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讀者大家好!Hello from Michelle and Albert!
We send the Chinese newsletter on Thursdays and English on Sundays. If you would like to opt out of a version, you can go to ampleroad.substack.com, click “My Account,” and choose preferences there.
本週電子報中,怡慧聊了懷孕期間的焦慮、成為新手媽媽的心情,坐月子時與父母重新長時間相處的感受,以及從母親角度看宮崎駿電影中的女孩,會有什麼新體悟。
本文由徐麗松翻譯,原文在這裡。
懷孕大約五個月的時候,有一次我老公孟軒走進房間,猛地頓住腳步。
「妳在看……《米蒂亞》?」他說。
懷孕是個很怪的時期。我本來就是個焦躁的人,懷孕以後,更經歷了新的焦慮高峰。我會在清晨四點醒來,給自己泡杯茶,看書,藉此舒緩神經。「母親」是過去我不曾關注過的文學類型,但現在這個主題卻彷彿無所不在。比如說瓜地馬拉原住民作家里戈韋塔‧曼朱(Rigoberta Menchú)的回憶錄,她在書中提到自己一邊在瓜地馬拉的大地上用鋤頭翻土,一邊跟她的小嬰孩說話。又如谷崎潤一郎的《細雪》——不過懷孕的女人絕對不該看這本書。還有《米蒂亞》。這部希臘悲劇講述一名母親殺害自己兩名幼子的故事;我之所以挑了這本書,是不是為了把自己武裝起來,免得多愁善感?沒錯,是這樣。或許,開啟曖昧不明的原女性主義(protofeminism)模式1,用這種方式學習母職是怎麼一回事,就是我唯一知道的學習方式。無論如何,對於嬰兒、懷孕,對於所有這一切,我真的無知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這是我的子宮嗎?」我把手挪到肚子上隨便一個地方,向助產師問道。
她皺了一下眉。
「我對自己的身體好像蠻狀況外的,」我說。
那段時間孟軒常開玩笑說,真正讓我焦慮的不是生小孩這件事,而是我媽媽會到我們家住一陣子。我甚至到巴黎十九區去看了一位法國心理治療師。治療師面色蒼白、看起來性格陰沉,聽到我說我媽媽會來跟我們住三個月,她簡直嚇壞了。「為什麼要這樣?」她眉頭緊鎖,連續問了好幾次。
我向她解釋中國和台灣傳統中的「坐月子」習俗:女兒生小孩以後,升級為外祖母的媽媽會特地到女兒家住一個月,用各種藥材熬湯給她滋補。在古早時代,嫁女兒意味著把女兒送給親家;新娘的公婆成為「新的」父母,嫁入夫家的女兒必須藉由做飯、打掃等勤務服侍他們。所以,即便只是暫時的,「坐月子」可說顛覆了兩項準則:第一,坐月子恢復了原有的母女親情連繫;第二,坐月子讓女兒照顧公婆的職責得以暫停,她成為需要被照顧的人,並獲得相應的對待。這種文化儀式究竟是讓母親進一步深陷在家庭角色中,還是讓她有了扮演核心角色的機會?女性主義者對此可能見解分歧。不過,我媽媽和她許多從台灣移民到美國的朋友一樣,都不覺得幫女兒坐月子是苦差事,而認為那是種光榮的義務。
「可是妳不想這樣做,」治療師帶著濃重的法國口音說道,她的語氣明白顯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了。
妳不太孝順喔!我心想。也許這正是她想表達的意思——那種孝道是某種心理疾病的症候。
我沒再去找那位治療師,但卻狼吞虎嚥地讀完另一位治療師菲莉帕‧派瑞(Philippa Perry)寫的《一本你希望父母讀過的書》(The Book You Wish Your Parents Had Read)2,然後在我父母抵達之前採取被動攻擊策略,把書大喇喇地擺在咖啡几上。(結果他們根本沒注意到;我氣急敗壞,一天後就把它束諸高閣了。)那本書幾乎字字句句都彷彿線索,能為我的焦慮提供解答。「親情連結的意義可以遠遠超過父嚴子孝的關係:那可以是一種蘊含真正牽繫、充滿喜歡與愛的關連。」又或者,「如果我們能從父母那裡不斷獲得慰藉,那麼無論我們內心有什麼感受,對那些感受都會傾向抱持較樂觀的態度,這麼一來,我們在後來的人生中就較不容易被憂鬱或焦慮影響。」
那段日子裡,我不斷失眠,狀況有點反常怪異;對我來說,派瑞的書揭示了導致我失眠的焦慮根源何在:跟我一些女性友人一樣,我害怕自己會用從前父母養育我的方式養育自己的小孩。在我的經驗中,向母親尋求情感支持通常是錯誤的決定;每當我顯現出不太正面的感受,她很容易就會恐慌或生氣。我們不太懂得如何傾聽彼此,除非是嗅出對方語帶侮辱──譏諷羞辱的話,我們就聽得進去了。
我繼續讀下去。
「開始跟肚子裡的嬰兒說話;他們可能害怕妳。」
我停頓了一下——這句話感覺怪怪的。
啊,原來我把hear(聽到)看成fear(害怕)了。「開始跟肚子裡的嬰兒說話;他們可能聽得到妳。」
不過要說什麼才好?我對著自己肚子上相當於子宮的部位(我想應該是那裡吧)說:「請喜歡我。」然後再說:「希望你在這裡面很舒服。」我又說:「不要變得像你媽媽這樣緊張兮兮。」我還說:「嗨。」
*
小孩出生以後,我父母按計畫過來住了一陣子。我很驚訝地發現,他們這回長期造訪感覺上並沒那麼漫長。過去有件事一直令我感到沮喪,也就是我們的交談內容(如果那能稱作「交談」的話)主要只有兩點:我有沒有睡飽、我吃了什麼。現在,小寶貝忙著剝奪我睡眠和吃飯的權利,我的媽媽則忙著為我提供這兩種東西。她會在大半夜來把嬰兒抱走,讓我可以多休息些;她給我煮了一餐又一餐的美食。小嬰兒先睡在我爸爸的胸上,然後睡在我媽媽的懷裡,然後重複這個模式。
十二月間,我的生日快到的時候,我爸媽離開了,我很想他們。不久後,COVID-19 疫情就爆發了。
封城期間,趁著小寶寶睡覺時,孟軒和我用很快的速度接連看了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三部電影。先前我已經看過宮崎駿的作品,覺得非常喜歡。不過這次我已經當了媽,這才注意到充滿他作品中的那些女孩,並未特別遭受父母摧殘,她們都是沒有受到心理創傷、不會懷恨在心的小孩。
在《波妞》這部動畫中,人魚小女孩波妞的爸爸問她:「人類?妳怎麼會喜歡那麼噁心的動物?」劇情沒有交代爸爸的背景故事,但其實也沒這個需要:片頭的畫面已經不言自明(那是個非常宮崎駿的神秘魔法影像集,可以看到魚變成人、海浪變成鯨魚的情景)。看到人魚小女孩游在充斥著垃圾的海水中,我們明白,爸爸原本是人類,卻厭倦了他自己的世界,於是退隱到大海中。
不過因為波妞是個嬰兒,她不像爸爸那樣有能力對周遭的事物感到厭惡。她被玻璃罐卡住時,有個小男孩發現了她,把她救出來;兩人很開心能這樣相遇。她開始長腳時(我們搞不懂她的腳怎麼會冒出來),也為這件事感到非常開心。來到陸地上,她不斷踩踏、蹦跳。她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彈跳。也許因為我自己的小寶寶已經六個月大,開始注意到自己的腳了,所以我特別喜歡這些情景。在另一個洋溢經典宮崎駿風格的場景中,波妞像希臘女神般在水上衝刺,小小的雙腳啪啪啪地踏在鯨魚般的巨大波浪上。那畫面精采極了。
《魔女宅急便》的主角女巫琪琪,是個即將成年的小孩。電影開始時,她的父母讓她飛到國外(真的是用飛的),她很快就適應當地生活:她做起生意,擊退一群燕子,跟一條狗、一個少年和一個開麵包店的家庭成為朋友。但有一天,琪琪忽然失去了飛行的天賦。她騎在掃帚上跳躍,只能跌跌撞撞地前進。她變成普通人了。這個故事中的「壞人」不是怪物或邪惡的精靈,而是「喪失魔法」這件事——失去那些讓人覺得自己特別的天賦。接下來,電影情節探索人在失去創造力、覺得自己資源枯竭時,是什麼樣的感覺。該怎麼把那些東西找回來?這個故事的主題是創造力和自我懷疑,而或許出於這個原因,這部電影也讓人覺得像是在探討身為女性的感受。
兩年前我第一次看《魔女宅急便》時,覺得在琪琪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禁哭了起來。當時我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說,好像因為出了一本書,我已經把心智的極限暴露出來。可是,當我以母親的身分再看這部電影時,我卻看到我的女兒,她現在是個渾身充滿喜悅與快樂的小生物,可是有天或許也會開始懷疑自己的天份。回想起來,這件事並不那麼令我驚訝。我真正感到訝異的部分是,我在琪琪身上也看到我自己的母親——或者該說,那有可能是我母親年輕時的樣貌,那個年代的她擁有奔放的創意與憧憬,世界充滿無限可能。
就像她那個世代的很多人,我媽媽從來無法開口表達,自覺平凡無奇有多令她心碎。她曾上起畫畫課或日文課,然後就忽然不再學,而我一直不清楚原因何在。丹尼爾‧孟德爾頌(Daniel Mendelsohn)曾寫道:「正如我們在父母眼中永遠不可能有真正的神秘感,父母以相同的機制在我們眼中顯得神秘。」琪琪提醒我,我媽媽也有屬於她的神秘,那種神秘屬於我出生前的那些年月——在連續四十年為家人做飯、打掃,在必須全職上班、照顧公婆以前的年輕歲月。
爸媽住在這裡時,有一晚我透過門縫看著媽媽。她躺在床上,凝視我那個快睡著的小寶貝。我媽媽的表情——沒有言語,只是無盡的溫柔——讓我難以忘懷。那表情中既沒有失望,也沒有期待,令我不禁心想,我跟她之間的緊張關係和缺乏連結,有多大成分是溝通不良造成的。當然,某部分的導因是她英文不好,而我中文不好。另一部分的原因很可能是某種無法打進美國社會的感覺——我自己來到法國以後也有了那種失去話語能力的寂寞體驗。還有一部分想必是因為,人在覺得自己沒有自我實現時油然而生的防衛心態。我心想,那一切都是因為她沒能享有充分的資源。然後我內心的某個部分開始癒合了。
從那次以後,我開始將宮崎駿電影中那些古靈精怪、兼具男女特質的女孩角色想像成「女兒」的角色:能接觸魔法的女兒,會成長、學習、成為獨特個體的女兒。像琪琪、像波妞那樣擁有生物般超凡魅力的女兒。宮崎駿的電影懶得處理爸爸媽媽(菲利浦‧拉金〔Philip Larkin〕經典詩句中那些「把你搞砸」的人)所犯的罪行。他的電影不會讓你看到人際關係轉入內心層面之後會變得多強烈。這些電影訴說的是一種充盈在所有人周遭的自由與關懷:萬物的靈性,儀式中固有的謙卑,在嬉遊中創造不同世界的奇妙過程。
在這些電影中,父母大都不在場,小孩經歷的則是人生的本來樣貌——恐怖,失去,災難,神秘。不過這些小孩並不孤單。大樹展現豐富生命力,風也是。海浪可以變成鯨魚。《龍貓》中的一棵巨大樟樹是一個守護精靈的家,片中的爸爸則會帶著女兒們到樹下的神社參拜。後來,在一個奇幻的夜晚場景中,小女孩們和精靈一起彎身鞠躬,透過這種類似太陽祭祀的禮儀,祈求樹木發芽生長。然後樹木就發芽生長了。
關於譯者 徐麗松
台大外文系畢業後,於法國巴黎第七大學、里昂第二大學及高等社會科學院修讀語言學及跨文化研究,並在法國及台灣從事英、法文翻譯等工作。譯有《陪你讀下去》、《父親的失樂園》、《小王子經典珍藏版》、《風沙星辰》、《夜訪薩德》、《法式誘惑》、《地糧》、《遣悲懷》、《世界之用》、《歐洲暗影》、《沒有地圖的旅行》、《騎乘鐵公雞:搭火車橫越中國》、《窮人》、《走路,也是一種哲學》、《納粹的孩子》、《小小國》、《不忠辭典》及眾多其他作品。2015 年以《夜訪薩德》獲第一屆台灣法語譯者協會翻譯獎首獎。
編註:「原女性主義」(protofeminism)指的是,在現代女性主義概念尚未成型前(尤指 20 世紀以前)與之相呼應的概念。
編註:《一本你希望父母讀過的書》繁體中文版由木馬文化出版(洪慧芳譯),但本文中的引文均為本文譯者自行翻譯,並非引用木馬文化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