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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美國發生一連串反亞裔暴力事件,令我們不禁對亞裔美國(Asian-America)和亞裔美國特質(Asian-Americanness)多加深思。自從 COVID-19 疫情以來,我們就是 podcast 節目《該說再見了》(Time to Say Goodbye)的聽眾。《該說再見了》於 2020 年 4 月 13 日開播,該節目以亞洲、亞裔美國及 COVID-19 疫情間的生活為主題,主持人為杰‧賈斯潘‧姜(Jay Caspian Kang)、金泰美(Tammy Kim)與安迪‧劉(Andy Liu)。他們之前有集節目與《發掘者》(The Dig)跨頻道合作,深入探討「亞裔美國人」(Asian-American)一詞是否實用──「亞裔美國人」這個分類惡名昭彰,因為它指涉的是個極為異質的群體。(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一份報告顯示,亞裔美國人人口超過 2000 萬,根源 20 個國家,橫跨東亞、東南亞以及印度次大陸。)杰‧賈斯潘‧姜早前就曾在一篇文章點出:「『亞裔美國人』這個詞彙,幾乎毫無意義。沒人是說著亞裔美國語長大的,沒人會跟亞裔美國爸媽坐在桌邊吃著亞裔美國食物,沒人會大老遠回亞裔美國尋根朝聖。」金泰美不同意,她為「亞裔美國人」一詞辯護,認為它「仍算堪用的綜合型詞語」。
我在台灣長大,18 歲時來到美國;對於「亞裔美國人」是否真能成為統合群體的身分,我長期以來始終存疑。打從大學時代,我就對這一點抱持懷疑,那是 2000 年代早期的事了。每年,中國學生社團都會舉辦「夜市」園遊會,邀請各亞裔美國社團同學擺攤,大家會盡力效法自家長輩,做出一道道家鄉菜:糯米飯、包子、芒果拉西、泰式奶茶。
這類聚會無傷大雅,但那次籌備活動的過程中,戰火卻在社團的電子郵件信箱裡熊熊點燃。有些中國大陸同學在排練活動時看到台灣國旗,便要求將旗子撤下。台灣同學拒絕照做。籌辦團隊於是訴諸大家共同的亞裔美國特質,試圖緩和局勢:他們勸道,我們現在都是美國人,何必為亞洲當下的地緣政治問題爭執呢?當時在我看來,他們是意圖減輕「真實存在的」政治分歧和激情,我覺得這樣的論點很幼稚。
如今我明白,自己那時是被自身的台灣民族主義思維左右了。怡慧就常跟人半開玩笑地說,台灣民族主義是少數會讓我失去理智的議題。在我心裡,台獨從來不是講空話。1994 年陳水扁當選台北市長,對我剛萌芽的政治意識而言,是別具意義、歷史性的一刻。陳水扁代表民主進步黨(民進黨)參選;民進黨由反對國民黨專制政府的異議人士組成,而陳水扁是該黨首位當選重要公職的政治人物。其他異議人士要不是下落不明就是自焚身亡,但陳水扁卻活了下來。陳水扁當選時我不過 11 歲,但現在還記得那時的滿心喜悅,也記得他 2000 年當選總統時我有多開心,一切歡欣鼓舞彷如昨日。我寫這篇文章的此刻,腦中還能描繪我父親那天的表情:父親平時沉著冷靜,那時卻喜形於色地跟我說,「我們台灣人終於能自己當家了。」
所以,中國學生在一連串郵件裡的表現,實在激怒我了。一場平凡無害的文化活動,就揭示了台灣和中國社群間的重重壁壘,我不禁思考:其他亞裔美國群體間有多分歧?韓裔美國人和日裔美國人、印度裔美國人和巴基斯坦裔美國人,他們之間到底又有多深的隔閡?更不用提那些惹人心煩的移民歷史、代溝,甚至「亞洲人」和「亞裔美國人」間的文化差異。
就我而言,我盡可能參加各種台裔美國社團活動,多多益善;一方面琢磨著自己在那些場合為何總有點不自在。畢竟我認同社團檯面上的目標:我想推廣台灣文化和政治議題,想讓人們更了解這個國家的歷史、肯定它的成就。而且,雖然社團從未直接表態,但我和許多社員有著相同的政治傾向:深深盼望台灣獨立。
不過,台裔美國人有在美國土生土長的,也有剛從台灣到美國的,這兩群人的經歷間似乎有道鴻溝。就我成長過程的體驗,不管是台灣經驗或台灣人身分界定,都富有異質性──這一切到了美國卻扁平下來。有的人定義起台灣人這個身分,十分嚴格強硬,只要跟國民黨成員有點關連就是污點。「那些人」不是「台灣人」。每每遇到這種狀況,我就會馬上想起在台灣的許多「混血」親友。例如,我的表姐是死忠的民進黨黨員,表姐夫卻長期支持國民黨,婚姻生活和樂融洽。夫妻倆根本是模範眷侶,還總會自己開玩笑:他們唯一不說話的日子就是選舉日。
還有些人看不起剛到美國的台灣移民。有一回,我幾位台裔美國人朋友拿一位新移民開玩笑:他剛從台灣移民來,還不太適應美國文化;我朋友笑他是「剛下移民船的菜鳥」(FOB, Fresh Off the Boat),嘲諷他的口音和穿著。他們一定沒意識到我也是新移民,大概是因為我說的英語「不帶口音」吧。要是我有挺身發聲就好了,但我當時卻保持沉默。
課堂上,我發現就「亞洲」這個詞彙的生成,西方的東方主義者可謂貢獻良多,歷來的地緣政治與經濟關係型塑了這個詞,背後淵源可一路上溯到十九世紀。有的團體強調亞裔美國屬性,但我在那些地方卻找不到歸屬,反倒是在基督徒團契裡感到自己與其他成員更親近。面對創造跨種族空間這個緊要任務,我覺得團契的態度比亞裔美國團體誠實得多。另一位亞裔美國人邀請我加入激進左翼讀書會,我就是在那個讀書會初次接觸了國際主義與反資本主義思想,讀到曼寧‧馬拉博(Manning Marable)、大衛‧哈維(David Harvey)、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羅賓‧D‧G‧凱利(Robin D.G. Kelley)等人的著作。簡而言之,我在大學時代抱持的是類似杰‧賈斯潘‧姜那樣的論述──我對「亞裔美國人」作為政治動員語彙的價值心存懷疑,轉而將心力投入他處,努力打造空間給宗教信仰和直截明瞭的政治組織動員。
這是否表示我們最好放棄「亞裔美國人」這個詞,自稱印度裔美國人、台裔美國人、韓裔美國人或日裔美國人就好?我不這麼想。我認為,拒絕「亞裔美國人」的標籤,只認同自己是台裔美國人、華裔美國人等族群,就是屈服於民族主義和民族國家思維,贊同人們的團結齊心應該始於國族、終於國族。
我不是說國族無關緊要。日本、中國、台灣和印度的國族歷史,就為人民的生活樣貌塑造出不同的結果,影響甚鉅,無法忽視。否認國族界線,代表無法正視現實。否認國族存在,實為烏托邦式思考。
但來點烏托邦式思考又有何不可?念研究所後我漸漸看出:「亞裔美國人」這個詞有潛力作為團結的根源。我在灣區認識了激進亞裔美國社運人士的歷史,例如第三世界解放陣線(Third World Liberation)1 參與者的故事。1960 年代,這些社運人士也曾思索,是什麼將一群迥然不同的人緊緊相繫?他們得出結論:受國家壓迫的歷史──排華、拘禁日裔民眾、剝除印度裔美國人的公民權──這一切都能與韓國、柬埔寨、越南、寮國的反美帝勢力運動相互連結。帝國主義掌控著這些地區,對生活在當地的激進運動人士來說,「亞裔美國」──甚至「亞洲」本身──就代表了團結與抵抗的可能。
認識怡慧後,我也漸漸明白:能在亞洲國家以亞洲人身分成長,本身就是種特權。我不像那些以少數族裔身分成長的亞裔人士,生來言行舉止就受所謂的「白人凝視」(white gaze)影響,內心常懷焦慮和恐懼。等到怡慧向我點出這個狀況,我才注意到少數族裔面對的輕慢。我從未懷疑自己紮根何處,沒感受過他們體驗的存在危機。我很清楚自己根在何方:在台灣。
念研究所時,我開始學習「泛亞主義」(pan-Asianism)2 的歷史,那些知識使我的思維大幅轉變。我成長過程中受的教育極為反日。小時我在課堂上學到:1930、1940 年代日本帝國主義者野心勃勃,想在東亞地區擴張權力,打造「大東亞共榮圈」,泛亞主義不過是他們掩飾野心的障眼法。不過,一旦沉浸在東亞史中,我便明白侵略性的帝國主義只是泛亞主義的一條支線。我明白,面對西方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摧殘,拉賓德拉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以精神層次的泛亞主義回應;我明白,孫中山以類似泰戈爾的方式使用「泛亞主義」這個詞,批評砲艦外交(gunboat diplomacy)的殘暴,提出另一種根植於「仁義道德」的權力與地緣政治哲學。對他們兩人來說,「亞洲」這個詞能凝聚各種形式的反帝國主義、反資本主義批判。
近幾年,我教將當代世界史時把陳‧馬六甲(Tan Malaka)3 的作品納入課程。談起解殖歷史中的精采故事,馬六甲的生平可是數一數二。馬六甲出生於印度尼西亞,當時印尼還是荷蘭的殖民地;為了從事教職,馬六甲前往荷蘭受訓──他正是在那裡體驗了荷蘭的種族歧視(有位老師見到他會數學,竟然大吃一驚),就此變得激進,加入共產黨。1921 年,他已晉身共產國際(Comintern)代表,他在共產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上,主張共產主義應與荷屬東印度群島的泛伊斯蘭勢力結盟。馬六甲和泰戈爾、孫中山一樣,將亞洲視為抵抗西方帝國主義的潛在根據地。他將聯盟的地理邊界擴大到整個東南亞,包括「安南、暹羅、緬甸、馬來亞、印尼和菲律賓」4, 終其職涯都致力在這個區域籌畫革命活動。馬六甲去了馬尼拉、香港、新加坡、廣州、上海,走到哪就被關到哪。
正如泰戈爾、孫中山與其他激進人士,馬六甲將「亞洲」視為一塊廣闊的畫布,充滿革命行動的潛力,因此也蘊藏普世解放的能量。過去約十年間,「亞洲無疆」(transnationally Asian)媒體地景5 興起,我想其中不難找到這種激進主義的蹤跡,金泰美這篇優質好文就是一例。
在《該說再見了》的另一集,杰‧賈斯潘‧姜將最近激增的反亞裔暴力事件描述為「陳果仁6 時刻」(他有位朋友則稱之為「陳果仁產業複合體」7)──杰‧賈斯潘‧姜認為現下就是關鍵時刻,我們正應當仔細思考,就長期來看,創造新亞裔美國政治會衍生出哪些未來。我真心同意這個觀點──當前似乎有種嶄新的亞裔美國意識正萌芽,這是值得把握的機會。如果我要與亞裔美國結盟、為亞裔美國奮鬥,承載這個亞裔美國的,應該是泛亞主義激進解放願景的後繼之人。這個亞裔美國不會沉迷於國族認同標誌與傷害,它是個胸懷國際主義願景、關注普世正義的亞裔美國。
關於譯者 Isabelle Chang
Isabelle 大學和研究時主修外國文學,畢業陸續從事翻譯、出版等文字相關工作。Isabelle 從研究所時就對後殖民主義、美非文學、性別等議題感興趣(不過當了學術之路的逃兵),也是《陪你讀下去》的書迷,因此有機會翻譯怡慧和孟軒的文章覺得超開心。她同時是《開闊之路》電子報與臉書專頁的中文小助手。
譯註:1968-1969 年間,各族裔學生社群在舊金山州立大學(San Francisco State College)及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組成「第三世界解放陣線」,倡議校園改革。參與的學生社團族裔包括非裔、亞裔、拉美裔、美洲原住民等不同族群。
譯註:「泛亞主義」概念主旨為亞洲各民族的團結合作,依倡議者背景與歷史時勢差異,涵蓋政治、經濟、文化、藝術、哲學等不同層面,可視為對西方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抗衡。
譯註:陳‧馬六甲沒有華人血統,他的全名為易卜拉欣‧杰拉‧拿督‧蘇丹‧馬六甲(Ibrahim gelar Datuk Sutan Malaka)。「杰拉」在印尼語中為「頭銜」之意,「拿督」是馬六甲由師範學校畢業時獲得的榮譽頭銜,「蘇坦」則是他由母系宗族世襲的貴族頭銜。Tan Malaka 為 Sutan Malaka 的簡稱,但 1945-1949 年印尼革命期間,東南亞華文報紙報導印尼時,順應福建華人大姓「陳」(拼音作 Tan)將 Tan Malaka 翻譯為「陳馬六甲」(東南亞華人以福建人居多),因此陳‧馬六甲常被後人誤以為華人。此處依慣用譯法翻譯,但加註音界號與一般華人姓名區隔。
譯註:此處指的是馬六甲提出的 ASLIA 聯盟,他倡議東南亞國家與北澳洲結盟。安南為今日的越南,暹羅為今日的泰國。
譯註:「亞洲無疆」(transnationally Asian)媒體地景,指的是一反過去「亞洲關注美國」的媒體趨勢,改以英文媒體聚焦亞洲,綜合報導亞洲各國時事,並翻譯成多國語言,促進全球對彼此的認知。
譯註:陳果仁(Vincent Jen Chin, 1955-1982)為華裔美國人。結婚八天前,與朋友在一家脫衣舞俱樂部舉行單身派對,期間與兩名白人發生口角及肢體衝突,被對方以球棒毆打致死。兇手任職於克萊斯勒(Chrysler)車廠,其中一人幾年前被裁員。他們認為是受克萊斯勒引進日本車銷售所影響,曾在口角中對陳果仁說:「就是你們這些狗娘養的鬼子害我們丟飯碗。」(It's because of you little motherfuckers that we're out of work.)該案兇手獲輕判,引起亞裔美國人激烈抗議,也因此被視為亞裔美國民權運動轉捩點。
譯註:「產業複合體」(industrial complex)原為經濟學術語,描述「相關產業往特定地理空間高度集中」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