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親愛的讀者:
前不久怡慧寫了〈連鸚鵡都瞧不起我〉(Stupid Xenophobic Parrots)這篇文章,談自己「返台」生活的過渡期。英文版和中文版個別刊出後,我們收到了很多真摯動人的回應,實在很開心。這週的電子報,我們蒐集了幾則讀者回應想跟大家分享。這些回應有的是英文版讀者寫的,有些是中文版讀者寫的。歡迎各位繼續寫信或留言,和我們分享看法!訂閱電子報的讀者可以直接回覆這封郵件,我們就能收到你的回信。大家也可以在我們的 Substack 頁面和臉書專頁留言,或寫信到 ampleroad@substack.com。
《繁榮中國之下》(Beneath the China Boom)一書作者社會學家莊郁芳(Julia Chuang)是我們的老朋友,她讀了文章後傳來這段回應:
你最新的一篇文章好美。這篇文令我想起了在中國田野調查時的生活:那些平凡日常生活裡令我感到丟臉挫敗的事情,一件件都歷歷在目。我想告訴你,這趟反向移民帶來的困境,也激發你寫出了優秀的作品──不曉得這樣能不能稍稍給你一點安慰。
你寫到我們這些移民第二代移民的華語話能力差,是因為爸媽想讓我們免於自己曾經受的屈辱;讀了這番話,我被你的見解深深觸動了。想到這點,我眼睛不禁有些濕潤。過去談起自己糟糕的華語能力,我總是歸咎於 1980 年代的主流教學法,畢竟那時候許多人主張,如果育兒時用了多種語言,會讓孩子錯亂。自己當了媽後,我往往假定我們比上一輩「更懂」如何育兒:我們這一代家長實行「密集教養」(intensive parenting),個個努力培養孩子的多語能力。但是你的一番話讓我意識到,父母用英語撫養我們長大,就是他們密集教養的方式──讓自家孩子透過不是爸媽母語的語言給他們難堪,也是他們這套教養法的特色。
張雅涵是怡慧作品《陪你讀下去》(Reading with Patrick)台灣版的編輯,她也想起了自己因為語言遇到的挫折:
我想到自己去法國當交換生的經驗。那時候我去家樂福採買都會帶著電子辭典,還為了找個砧板在賣場又查字典又問人,忙了老半天。還有在課堂上,教授和同學來回對談的內容幾乎都聽得懂,我卻無法加入,上台報告自己熟悉的文本,講起話來支離破碎,覺得自己好蠢──心裡知道自己明明不笨卻看起來很呆,實在是令人難受的體驗。那時最開心的就是上英語授課的課程,一有機會就劈哩趴啦地講話,像在反擊什麼一樣。(這也有點算是回應怡慧的〈魯蛇即將遠行〉吧。)
我還想到當時在法國遇到的兩位阿拉伯裔大叔。我去學校餐廳打菜時,曾經想用 ça, ça, et ça (這個、這個和這個)亂指一通蒙混過關,但打菜的那位大叔說不能這樣講,一定要我講出 legumes(蔬菜)、poisson(魚)──但有時候,那些食物的樣子實在讓我認不出是什麼料理,所以我後來進餐廳前都會先把布告欄上的菜單背好。另外還有我們宿舍對面麵包店的店員大叔,每次都要糾正我 baguette 的發音,那個 gue 我總是發不好。
起初我以為那是傳說中「在法國就要講法文」的驕傲。但後來回台灣前要跟麵包店的那位先生告別,才發現他以為我是要長住的新移民──或許糾正法文也是一種他們關心移民同胞的方式吧。難怪我的歐洲同學比較不常被糾正發音(雖然也可能是因為人家的法文講得比較好,哈哈)。
蘇珊(Susan)寫道:
我也是為了認識自己的家族回台灣。這件事帶來一個讓我十分震撼的啟示(事後看來根本很明顯,沒啥好啟示的),就是證實了我一直以來的假設:我是美國人(也只是美國人)。我生來就是美國人,但直到搬來台灣生活、見過幾十位失散多年的親戚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家族中的異數──在綿延數十代的台灣家族系譜裡,我是唯一不會說華語的那個小小點。
文學評論家珍妮佛‧霍博格(Jennifer Holberg)回應:
謝謝你願意展露自身的脆弱和絕佳的幽默感,也要謝謝你以充滿人性、引人共鳴的筆觸,深刻審視了這些事。你對古老神話的解讀也很精彩。你對過渡期的描寫十分誠實──請繼續寫下去,人們很需要讀到這樣的文字。能看你記錄這樣的變化,連艱苦困難都全納入,對讀者來說多麼寶貴啊!還有,我這麼說你大概要笑我老了,但看你寫到過 40 歲生日那段,我是這樣想的:「哇,她不到 40 歲就做了這麼多事!」親愛的怡慧,轉念一看事情就不一樣囉。
台灣廢除死刑推動聯盟 (TAEDP)的羅禮涵也分享:
看完這篇文章只能說我太感同身受語言的痛苦了。
身為不會說英文的台灣人,每每在工作上遇到需要講英文的場合都讓我很想死。跟著主管出去開會談合作時永遠只能陪笑,嗯嗯啊啊呵呵哈哈,yes, yes. ok, ok. 每次都覺得自己丟臉到想挖個地洞躲起來。
記得有一次拿了死刑犯寫的一手好字的春聯要去送外館的朋友,結果當天剛好沒有半個會講中文的人在。除了 for you、this is the gift,我完全無法解釋這個賀年禮物到底是什麼。最後只留下尷尬的我和一頭霧水的外國人。
或是在需要用英文交流或開會的場合,我永遠只能前幾天把要講的內容寫成稿子,當天照著稿子一字不差的唸出來。明明人家是自由即興表達意見的場合,我卻像是參加英文演說一樣。最慘的是只能講過一遍後就再也給不出第二輪的回應了,因為這部分無法擬稿,你永遠無法料到對方會回什麼。
每次都想記住這些羞恥到不行的時候,然後立志好好學習英文。但缺乏的毅力和天份很快就會把我打回原形,最後只能在這裡感傷和苦笑這一切的無奈啊。
旅外波士頓人傑米‧麥登(Jamie Madden)表示:
沒關係啦,不管跟我們哪個人比,吳弭都比較年輕又比較成功。
影評人許景順(CJ Sheu)分享了自己 12 歲時從美國搬到台灣的經驗:
你最近一期電子報故事很美,也完全能反映你的英文造詣!研究顯示雙語孩童起步比較慢,但長成後的一般智力普遍比較高。同時研究也顯示,他們單一語言的能力頂峰仍不如母語人士可能達到的程度,這或許也是一種浮士德式的賣魂契吧。
我十二歲隨父母從美國返台,就在小學畢業隔天搬家。我當時不大情願,不過聽父母描述台北捷運,倒讓我安心了些。(達拉斯沒什麼公共運輸可言。)或許我的處境比你慘吧(沒有要比較的意思),我父母是讀研究所時赴美,返台後就沒什麼理由要說英文了,唯一用英文跟我說話的是一位英文科實習老師,以幫助我適應台灣為名,實則從我身上汲取語言與文化資訊。
記憶的核心是故事,而故事的核心是語言,我返台頭一年的記憶因此非常模糊,國三複習國一課本時,發現筆記都支離破碎,國字歪七扭八,部首組成不固定。我至今認為這是我台灣歷史與地理兩科比較弱的原因。
沉浸在中文語境裡,終究還是學起來了,只是有時在講課時我偶爾會忘記某些詞的中文怎麼說,尤其是專業或歷史用語。而在中文語境裡長成,讓我對英文的食物、服裝、家具、植物等詞彙比較弱——這部分我中文也沒有很強啦,反正生活還是過得下去。
你寫說「過渡期」這詞很少用來講正面的事,但話說回來,有什麼改變只有正向的一面嗎?你電子報同時提到排外的鸚鵡與意外的親子情深,就是一例。我很慶幸父母把我帶回台灣,這裡給我的歸屬感是我在美國從未感受到的,赴美一生大概也不會感受到。我時不時還是會被美國愛國主義的「外宣」感動到,還好效果一年比一年弱;相反地,一首中文好詩,永垂不朽。
中國歷史學家黃薇湘(Margaret Ng)則認為,也許這隻鸚鵡母語是閩南語,所以聽不懂華語。她還反思了自己與潮州話的關係、厚重的新加坡口音,還有小時候家裡養的沒禮貌鸚鵡,以下節錄部分:
〔……〕
讀研究所的時候,有位教授出於好意把我拉到一旁勸告,要在學術界取得好成績,我可能得調整一下說話的口音和腔調。我講話時聽起來跟別人不一樣,帶著厚重的新加坡口音。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當時太年輕了,又尷尬又氣,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我一輩子都在用英語,英文是我的主要工作語言。我現在年紀大了,也對自己的狀態感到心滿意足,於是常常提起這個故事──我為自己的口音感到自豪。其實,我甚至還努力維持這副新加坡口音。畢竟在我的身分和生活中,也只剩這寥寥無幾的三兩件事物,能把我和自己的童年與故鄉相互聯繫了。
順帶一提,小時候我家養的寵物,就是隻只會罵人說髒話的鸚鵡!我們家鸚鵡吉米會模仿我媽大吼大叫,要不然就是罵髒話,應該是因為我們播錄影帶看粵劇時,牠聽劇中角色對罵就學起來了。每次我一走近,鸚鵡就會大喊「痟查某」(瘋女人),真的很誇張。所以,這種鳥兒大概就是這副德性——牠們生而為鸚鵡,就是為了激怒人。
張哲嘉(Jeff Chang)是目前住在美國的台灣音樂人,他也在我們的臉書專頁聊了他的感觸:
這篇文章勾起很多我剛搬到美國時的回憶,從幾乎可以獨立生活的 17 歲少年,忽然變成連去麥當勞都不會點餐的人,文中提到孩子拿書給你,而你卻讀不出來,那真的有震撼到我,短短的幾句話卻深刻了描寫了新移民內心的無助與傷心。
哲嘉和另外兩位旅外台灣音樂人共同製作了一個中文 podcast 節目《爵士邊緣人》(The Jazz Sideman)。2021 年的最後一集節目開頭,幾位主持人正好就聊了他們剛搬到海外時,因為語言受到的種種挫折。
如果你喜歡爵士樂,或對爵士樂感到好奇,可千萬不要錯過!怡慧和孟軒 2021 年也很榮幸地受邀當《爵士邊緣人》的節目來賓。哲嘉寫道:
爵士樂和所有的藝術文化一樣,它的發展不是單一線條,而是由無數的支線與群體互相累積而產生的,【爵士邊緣人】希望讓大家有機會聽到台灣爵士圈的這些支線與群體。
之後也會和大家分享我們參與的節目內容。
我們還收到了一大堆關於鳥類和鸚鵡的留言,以下也精選部分。
李鎮樟用這段話安慰怡慧:
拿些花生放到鸚鵡眼前,想要牠用哪種語言說「你好」,牠一定都說得出來。
Taiwan Birds 發現一件事,於是在怡慧的推特上留言:
這隻鸚鵡不是台灣本土鳥種──感覺給這整件事又帶來新的思考方向,看來一切又更複雜了呢。=)
怡慧問台灣是否有長得像鸚鵡的鳥,於是他們提供了一張台灣擬啄木(五色鳥)的照片,看起來跟鸚鵡一樣五顏六色:
大家有沒有想到台灣擬啄木(五色鳥)呢?只有台灣才看得到……而且其實滿常見的。
中國文學教授凱爾(Kile)寫博士論文時,曾看過明末清初文人李漁批評鸚鵡的一段話:
讀到你被鸚鵡折騰的事,真令人難過。 我的博士論文裡正好翻譯了一段李漁對鸚鵡的看法,貼在下面跟你分享。他的其他文字都比較樂天正面,但在這段文字裡,他就顧著取笑鸚鵡不善說話這件事。 所以囉,我幫李漁安慰你一句:「不要鳥那個小鳥腦袋的魯蛇!根本不值得一聽。」
鳥之悅人以聲者,畫眉、鸚鵡二種。而鸚鵡之聲價,高出畫眉上,人多癖之,以其能作人言耳。予則大違是論,謂鸚鵡所長止在羽毛,其聲則一無可取。鳥聲之可聽者,以其異於人聲也。鳥聲異於人聲之可聽者,以出於人者為人籟,出於鳥者為天籟也。使我欲聽人言,則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籠中?況最善說話之鸚鵡,其舌本之強,猶甚於不善說話之人,而所言者,又不過口頭數語。是鸚鵡之見重於人,與人之所以重鸚鵡者,皆不可詮解之事。至於畫眉之巧,以一口而代眾舌,每效一種,無不酷似,而復纖婉過之,誠鳥中慧物也。 ── 李漁,《閒情偶記》330
怡慧的朋友阿依妲(Aida)表示:
我覺得那隻鸚鵡看起來就人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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