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烏克蘭絕不放棄」:盼烏克蘭成為多民族自由民主之邦
在台高麗裔烏克蘭籍學生申武松(Oleksandr Woosung Shyn)分享他對俄烏戰爭的看法、家族遷移故事、對高麗裔烏克蘭人的身分認同,也談及他對烏克蘭未來的想望
前幾週我們到莫斯科駐台北代表處聲援烏克蘭,深受一段演講吸引:講者是在台求學的高麗裔烏克蘭籍學生申武松(Oleksandr Woosung Shyn)。我們上前詢問武松受訪意願,也有幸獲他同意,進一步與我們分享人生歷程。武松的雙親仍住在遭俄軍占據的烏克蘭南部,他為此恐懼不已,憂心忡忡。他提及對烏克蘭自由民主的企盼,言談間感染力十足,令我們動容;也講述了家族遷移的歷史:多年前史達林將近 20 萬高麗人從俄羅斯遠東地區驅逐出境,武松的祖父便是其中一員。
武松的雙親在烏茲別克長大,武松也生於該地,一歲時隨全家搬到烏克蘭。他去年 10 月抵台,攻讀原住民語言教育政策方面的碩士學位。我們談論的話題含括目前俄烏戰爭、家族遷移、對高麗裔烏克蘭人的身分認同,也談及他對烏克蘭成為多民族自由民主之邦的想望。武松的冷靜沉著、明理透徹以及無所畏懼的堅定信念,在在震懾了我們。
一個小公告:今晚 3/17 (四)19:00-21:00 怡慧將在左轉有書 TouatBooks(台北市中正區鎮江街 3-1 號)與桃園地方法院主任調查保護官王以凡對談,兩位會討論怡慧的作品《陪你讀下去》,還會更廣泛地分享關於青少年、暴力、教育、修復式正義、監獄的看法,以及對於「跨越差異建立連結」的體悟。活動雙語進行,由台灣廢除死刑推動聯盟 TAEDP 舉辦,廢死聯盟倡議專員羅禮涵主持,李芃萱翻譯。希望有機會跟新讀者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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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so, for readers in Taipei, Michelle will be talking about her book, Reading with Patrick at an event sponsored by the Taiwan Alliance to End the Death Penalty tonight! This bilingual conversation on prisons and education in carceral spaces will take place tonight (Thursday), March 17, 19:00 at 左轉有書 Tò-uat Books. Michelle will be in conversation with Ivan Wang, a juvenile probation officer for the Taoyuan District court. Li-han Luo will be moderating, and Peng-hsuan Lee will be translating. Hope to see you there!
中文版翻譯與編輯說明
原英文訪談中,受訪者申武松以「Korean」一詞談論自己的身分認同。考量到訪談中複雜的歷史、文化與身分認同議題,《開闊之路》團隊與武松討論後,本篇譯文中「Korean」根據武松所述的歷史脈絡而採以下三種翻譯方式:
生活於前蘇聯、烏克蘭、烏茲別克等中亞地區的高麗裔/韓裔族群自稱「Koryo-saram」,對應韓語文義即為「高麗人」,譯文中使用「高麗」一詞即表示與此特定族群有關。
使用「韓」時,則與整個廣義的韓民族、韓國有關。
與「高麗人」、「韓民族」兩個概念皆相關時,則在文字中另行補充。
不將 Korea(n) 直接譯為「韓」,是由於現代英文中的「Korea」源於韓文「고려」(Koryŏ,即「高麗」),中文的「韓/韓國」則源於「한/한국」(Han/Hanguk)且易使讀者聯想到現今的兩韓;然而本篇訪談中 Korea(n) 的意義不時在前述三者間切換,若將原訪談中的 Korean 全數譯為「韓裔」便有失精準。
譯文避用「朝鮮」,則是為了避免聯想成新石器時代等早期的朝鮮族,或是現今中國、越南等地列為少數民族的「朝鮮族」,抑或是現今意指北韓的「朝鮮人」。
本文由李穎琦翻譯,訪談進行時間為 2022 年 2 月 28 日,原文版於 2022 年 3 月 6 日出刊。

孟軒:你爸媽和親朋好友還好嗎?目前安全嗎?
武松:我爸媽住在克里米亞(Crimea)附近的小村莊。大部分的高麗裔烏克蘭人都住在南部村莊,這樣比較方便種田。村民大多務農,通常每個村莊都有幾個高麗裔家庭。村莊緊鄰克里米亞,俄軍第一天開戰,就占領了整片區域。
這件事讓我尤其崩潰──真的好無力,好絕望,覺得自己好沒用。我在這裡,他們卻在那裡,而且現在那裡又不是烏克蘭政府掌控範圍。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根本不知道要是遭到砲擊,要是有人受傷,之後會發生什麼事。現在還有救護車嗎?社會服務還在運作嗎?下一步呢?我真的很焦慮。
開戰第一天深夜,我和他們聯絡上,俄軍已經占據村莊,前線也已移往北邊大概 30 公里處。他們似乎沒事了。沒有砲擊,沒有爆炸。他們說電力短暫中斷,但恢復了,Wi-Fi 有些不順,但坦克車已經駛過去,沒有在這些村莊止步。我猜俄軍是前進到更重要的城鎮開戰。
我的家人現在可以坐下來,假裝沒事發生;每天會聽到一兩次爆炸聲,離家遠遠的。我有些親戚甚至還重回田裡了,因為現在這個時節,其實正該把作物從溫室移出、開始栽種。
怡慧:你可以稍微談談自己高麗裔烏克蘭人的背景嗎?
武松:我們家族是來自前蘇聯地區的高麗人。1937 年,史達林害怕日本間諜滲透,於是將高麗人從俄羅斯遠東地區驅逐至中亞。史達林治下的集體流配計畫中,這是規模數一數二大的一項,也是第一次有整個民族被迫遷移。
我們家族在中亞的烏茲別克住了三代,祖父被迫遷移到那裡時年紀還小,我爸媽則在烏茲別克出生,大半輩子都住在那裡,我也是在烏茲別克出生。1996 年我一歲時,我們舉家搬遷至烏克蘭,現在全家人住在烏克蘭南部的赫爾松(Kherson)省,緊鄰克里米亞──俄軍目前正是占領著這些地區。

孟軒:你們家 1996 年為什麼決定搬至烏克蘭?
武松:原因很多,但主要是為了務農,大部分烏茲別克的高麗人原本都是農民,我的祖父母是,我爸媽也不例外。
烏克蘭是個幅員遼闊的國家,南部有許多黑土平原,是世界上最為肥沃的一種土壤。1990 年代蘇聯解體後,烏茲別克成為獨立國家,經濟停滯,許多高麗人因此決定移居烏克蘭。
我們家不考慮回到韓國,當時是 1990 年代,韓國老早就一分為二,與我爸媽和祖父母原先體驗的歷史脈絡已迥然有異。大部分人不考慮回北韓,連南韓也與他們的心理距離極為遙遠,兩者都不是他們的選項。
你們應該聽過一個民族叫做克里米亞韃靼人(Crimean Tatar)。1944 年他們也經歷類似事件,被史達林流配至烏茲別克和哈薩克。獨立後,許多克里米亞韃靼人決定回到烏克蘭、克里米亞,回到歷史脈絡下的家園,許多高麗人也差不多在這時間點來到這裡。據韓國駐烏克蘭大使館估計,大約有四萬名高麗人住在烏克蘭。
孟軒:想請問你的身分認同?
武松:嗯,這問題相當值得深思。我當然覺得自己是高麗人。我們一直認為自己是高麗人,大部分烏克蘭的高麗人應該也是這樣想。我們這群在烏克蘭或烏茲別克長大的人和南北韓相當疏離,我們知道自己是高麗人,也算是廣義的韓民族,這點從來就不是問題,但語言就是另一回事。我還小的時候,只從父母那學到少少的詞彙,極為有限,他們不算真的會說韓語,那一輩的人幾乎都俄羅斯化了,所以已經流失很多語言;雖然他們會說一點高麗語(Koryo-mar)──前蘇聯國家出身的高麗人就是使用這種方言──但不會讀寫文字,因為從來都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教育。
我和許多亞裔美國朋友聊天時,得到一個印象:他們成長過程中,都會以某種方式壓抑自己的族裔淵源。就這方面而言,烏克蘭的狀況有天壤之別,或許是因為蘇聯傳統上宣揚的是某種平等,儘管實際執行起來有瑕疵,但概念就是所有族裔都要在這片共同的土地上打造理想的共產社會。對我們來說,我們是不是高麗人,這向來都不是問題;儘管我們不用專屬這個民族的語言溝通,但我們很顯然就是高麗人,我認識的高麗裔烏克蘭人中,極少人對自己高麗裔身分有所疑惑。烏克蘭的少數民族中,這情況應該滿普遍,亞美尼亞人、希臘人、喬治亞人應該都是這樣。我們認同自己是高麗人,而且引以為傲,這種身分認同相當正常。
到了近年,2014 年廣場革命後,大家對烏克蘭的歸屬感才迅速提升,在我這一輩人間特別明顯。就連許多高麗人,尤其是我這年齡層的人,都開始稱自己為烏克蘭人。近幾年正是我們與傳統身分認同分化的分水嶺。俄語中,提到自己是俄羅斯人時,說「Russkiy」一詞意指俄羅斯裔(ethnically Russian),說「Rossiyanin」則意指俄羅斯籍公民身分(Russian citizenship),烏克蘭也有這種詞語上的區別;所以 2014 年以前,我解釋身分時會說自己是高麗裔、烏克蘭公民,大家聽了也覺得合情合理。烏克蘭和世界其他地方沒什麼不同,種族主義隨處可見,不過大家對族裔和公民身分的看法很不一樣。
但廣場革命後,情況劇烈轉變,大家開始稱自己為烏克蘭人,也開始接受這稱呼,覺得很正常。所以我直接說自己是烏克蘭人,也不太會讓人意外了。但老實說,我接觸台灣的烏克蘭社群時,他們卻很訝異,因為台灣這裡的烏克蘭人大都不是南部人,他們並不知道歷史上有從東亞過來的族群,他們只知道大城市有越南和中國的離散族群,一聽到我這個全然東亞外表的人講烏克蘭語,實在大吃一驚。
不過這也不是大問題。我一說自己是烏克蘭人,他們就能理解我是烏克蘭籍的公民,而且不會太著重於族裔的問題。我前面這樣解釋,應該能讓你們比較有概念。在廣場革命後,以及這場俄烏戰爭前後,我們這些人談起如何推動民主、打造烏克蘭國家,或聊到重新想像社會建構,就是這樣交流對話的。

怡慧:你的身分認同會和爸媽、祖父母不同嗎?
武松:開戰以前,我爸媽對俄羅斯的情感仍相當正面,認為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是某種程度上的政治統一體,未必要完全合而為一,但就是某種文化或政治上的統一。我常常看到他們把這種情感投射到討厭美國、討厭歐盟上。
但是,就在上週,一切全都轉變。
我媽看到我在 Facebook 上貼了抗議活動的消息,我們在抗議活動中大喊「Слава Україні!」(Slava Ukraini!),意指「願榮耀歸於烏克蘭」,而回應是「Героям слава!」(Heroiam slava!),意指「願榮耀歸於英雄」。這段口號是有歷史淵源的愛國口號,
源自 1942 到 1956 年間反抗蘇聯、納粹德國等政權的烏克蘭反抗軍(Ukrainian Insurgent Army);蘇聯當時所作所為正如同今日的俄羅斯,把反抗軍扣上「納粹」的帽子,此反抗軍的歷史因而也染上爭議色彩。對許多烏克蘭人來說,這口號象徵的是為國家的獨立而戰,因此,呼籲要與俄羅斯友好的人,通常不會接受這段口號,有些人會說這口號聽起來充滿挑釁。所以,我看到媽媽回應「Слава Україні!」的貼文,非常訝異。我和媽媽通話的時候,感覺得出來她對俄羅斯的行動相當失望,我爸則是整個人被壓垮。
這幾天我看到的所有人都用這句口號,展現力挺烏克蘭的決心,這是重大改變,我從沒看過烏克蘭人那麼團結一心,界線、對立已然瓦解。我和許多人談到這事,都覺得透出了新烏克蘭的曙光,我們因為對普丁的恨(hate)而團結起來。我沒有要選別的詞彙來修飾,就是「恨」;反正那個人只值得烏克蘭人怨恨,沒別的了。但我認為,因恨而生的這個歷史時刻很可能會改變烏克蘭,讓烏克蘭變得更好;普丁反而讓烏克蘭社會團結起來。這一切顯現了,在最壞的時代,人們能夠忽略那些膚淺的事物。戰爭結束後,我們可以將一切解構,再建立某種架構,用來界定這種全體一起向前邁進的新烏克蘭身分。現在大家就是真的好團結。
孟軒:語言似乎在你人生故事中占了很大比例。你在學校學的是烏克蘭語嗎?
武松:我七歲以前,在家只講俄語,是我和爸媽之間主要的溝通語言。我一歲時就搬到烏克蘭,但家裡沒有電視,我也沒什麼烏克蘭朋友。我七歲時開始到學校上學,才開始學烏克蘭語,我不記得整個過程;好像是開始學一兩年後,就突飛猛進,變得非常流利。
我們住的小村莊,大家講的語言是「Surzhyk」
,是俄語和烏克蘭語的混合體,也稱作「俄語化烏克蘭語」(Russified Ukrainian)。因為俄羅斯帝國、蘇聯等政策上不斷禁止或壓制烏克蘭語,烏克蘭語長久以來並未標準化,大家確實會混用語言,通常是寫成俄語的字、發烏克蘭語的音,但心理上我們就認定這是烏克蘭語。小時候,有時我一開口,人家會說:「你在講俄語。」我就回說:「嗯,嚴格來說,你跟我講的也不是烏克蘭語。」〔大笑〕
我們在學校必須講標準的烏克蘭語,就是現在我們使用的語言;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說話的方式從在地口語轉成正式的烏克蘭語。
我九年級時,轉學到哈爾基夫(Kharkiv)
的公立學校。你們現在一定聽過這城市的名字,因為它也是被俄軍大力轟炸的城市。哈爾基夫有個韓國學校,是一所綜合中學,學生只有 200 位。那是教育部管轄的公立學校,但接受韓國駐烏克蘭大使館大量資助,我九年級到十一年級都在那邊讀的。孟軒:學校的學生大多是高麗裔/韓裔烏克蘭人嗎?
武松:不是耶,200 名學生中大概只有 15 名是高麗裔/韓裔,其他主要是喬治亞人、越南人、俄羅斯人。
孟軒:然後他們都得學韓語。
武松:對,但當然不像我們這麼認真。〔大家都笑了。〕
怡慧:你們要上多少小時的韓語課?
武松:一週五小時,是必修的外語課,比現在台灣原住民學生要上的族語時數還多。你想想,連不是高麗裔/韓裔的學生,也要他們每週上五小時的課,連俄羅斯人都要。不過,通常其中一小時會直接看韓語節目之類的。
雖然韓語從一年級就是主科,我們的韓語教育品質還是不夠好,因為師資不足。但這些課程已能讓我深深感覺到自己和韓語之間的羈絆。2013 年我便申請國家獎學金,到韓國首爾大學(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就讀學士班。

怡慧:從烏克蘭飛到韓國生活,有什麼感覺?
武松:就身分認同這方面來說,是很獨特的旅程。我前面也提過,在烏克蘭長大時,我們百分之百確定自己是高麗人,或廣義的韓民族。對我們大部分高麗裔青少年來說,就是,對啊,有個國家叫韓國,大概是歷史上的祖國吧;但你一到那裡,卻好像撞上一堵無形的牆,這才發覺,那不是你想像中的韓國。我到韓國的時候,剛好是韓樂、韓劇等韓流席捲全球的時候,許多高麗裔烏克蘭人開始到韓國參加夏令營,會學習韓語,或上韓式料理課。
我們大家的反應都不一樣,有些人很快就學會南韓的韓語,也認同自己是韓國人,但我們很多人體認到,就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認同南韓,我們還是覺得自己比較是烏克蘭人,不是韓國人。
怡慧:怎麼會出現這種差異?在韓國遇到什麼事,讓你覺得特別疏離嗎?
武松:我是特別在 2014 年後,覺得對烏克蘭的責任更重了。我經歷了轉變:我發覺,雖然自己在許多情境下確實代表了韓國,可是我對目前南韓的國族建構、國家建構的歷史,都沒有連結感──我沒參與過那些事,我的祖先也沒有。但在烏克蘭,國族建構和國家建構都是進行式。2014 年我們開始上街抗議,支持烏克蘭對抗俄羅斯,也在韓國集結成文化團體,一起挺烏克蘭,當時有很多待在韓國的高麗裔烏克蘭人都來參加。我們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公開討論,自己何以身為烏克蘭人,以及我們有多需要記住這一點。我們確實也在一定程度上認同另一個國家,認同另一個文化。
在更廣泛的俄羅斯文化範疇中,烏克蘭文化與身分認同相對弱勢。我們成長時帶著這種根深蒂固、深植內心的認知:和烏克蘭有關的一切都不是標準──迥異於俄羅斯,不如俄羅斯那般完美。我爸媽成長過程中,就是秉持這種心態,是到近幾年,他們才開始將烏克蘭語和文化視為自己擁有的事物。他們以前一直從大俄羅斯的濾鏡看待一切,視自己為烏茲別克的模範少數族裔(model minority)。到我這一輩才真的轉變,發現這是殖民主義的一種遺毒。談到俄羅斯的時候,使用殖民這個詞的人不多,我希望大家能用這個詞。你們聽過肯亞駐聯合國代表的發言嗎?
孟軒:聽過。
武松:他發言談及的議題,太適合套用在俄羅斯的行徑了,顯然烏克蘭、非洲國家或是更廣義的全球南方(global South)
,經歷相當雷同。順帶一提,這個議題在烏克蘭社群中受到熱烈討論。我在這裡看到俄羅斯人支持我們,我們也很感激,畢竟很多事情都要仰賴他們,必須要靠俄羅斯人出面對抗當局。但在這裡支持烏克蘭的俄羅斯人,對台灣社會傳遞的訊息是:俄羅斯人無罪,這場戰爭出自一人之手──有些烏克蘭人無法接受。我們實在感謝俄羅斯人出面力挺,但他們如果說「我沒投給普丁,我也沒選擇打仗」,我並不同意。這就是他們該打的仗。面對數世紀的壓迫行為,俄羅斯人從未認真正視對抗;我們其他人卻一直在和許多怨恨以及內化的仇恨奮力拚搏。就連我住在韓國的時候,都開始有比較多機會聊到,我們成長過程中「真的」認為烏克蘭代表次等品質。我有俄羅斯親戚或烏茲別克的親戚認為自己是大俄羅斯的一部分,我就聽過他們說這種話,例如,「直升機」的烏克蘭語有三種講法,一種聽起來像斯拉夫語言,一種源自德語,一種大概是源自法語,我不確定,但三種講法都通用。但他們聽到這件事就說:「也太多種了吧!不能統一成一種嗎?連這個都沒辦法決定,這些人怎麼好意思稱它為語言?」
這個事件就體現了他們對俄語的認知:強大且偉大。孩提時的我們不會去質疑這點。我們從小就一直以為烏克蘭語是鄉下人的語言。但 2014 年後,我們開始質疑,開始深究殖民主義的議題。俄羅斯從沒讓其他國家去殖民化。我們認為這是烏克蘭目前局勢背後的其中一項驅動力。在台灣和我們同陣線的俄羅斯人並不懂這點。他們向台灣媒體表示,這並不是俄羅斯人的戰爭,而是普丁的戰爭,俄羅斯沒有人支持打仗,但他們並不了解,這並不是事實全貌。我在 Twitter 上看到一群俄羅斯人說出很傷人的話。他們稱我們為納粹,說普丁會矯正烏克蘭,說我們活該。我在俄羅斯的親戚會說:「你們生活的土地,歷史上屬於俄羅斯,這是唯一正確之道。」

孟軒:你是烏克蘭自由民主聯盟的發言人,可否談談你的工作?
武松:烏克蘭自由民主聯盟是由青年領軍的非政府組織。我們最初是在烏克蘭倡議自由民主。我獲指派為亞洲聯絡專員,這是我們分派職權的方式。我們要求政府公開透明,建立健全的問責制,要求人權,反對警察暴力,支持公家機關全面改革,尤其必須打擊貪腐,解決這個烏克蘭最大的沉痾。至於國際政策,我們當然倡導親歐政策,反對俄羅斯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
我們支持香港,這也是一項核心工作;我們有個從屬機構叫作烏克蘭光復香港中心(Free Hong Kong Center, FHKC),現在香港人大力支持烏克蘭,有個原因應該是他們看見了我們過去對香港抗中的支持。
台灣也成了我們組織中至關重大的一環。我們一項決議是要求烏克蘭政府認同台灣主權國家的地位,這個訴求比許多台灣人想要的還多一點。〔大笑〕不過,這顯示了烏克蘭自由主義者對於烏克蘭傾中政策非常失望。我們欣賞台灣在人權與民主制度方面達成的成就,我們還獲得好多來自台灣的支持,我真沒料到會有這麼多,跟韓國的情況很不一樣。
孟軒:怎麼不一樣?
武松:我們在韓國時,真的覺得自己得孤軍奮戰。我們當時抗議俄國併吞克里米亞,儘管獲得許多韓國人力挺,實際上仍是烏克蘭社群得自己走出去,讓韓國人聽我們說話。相形之下,我們在台灣時,目睹了來自台灣各角落的熱情支持,我們看到了好多援手。
怡慧:蔡英文總統今天也表達了支持。
武松:今天早上烏克蘭社群有五位成員和立法委員會面,台灣人還設立網站,讓捐助更方便。
孟軒:戰事四天了,你有什麼感覺?有什麼期望?
武松:我一開始超級震驚,那週四太可怕了。我哭得很慘。我好無助,覺得自己很沒用,也超級絕望,悲傷一陣一陣襲來,哭哭啼啼。
但第一天結束,烏克蘭軍方讓我們看見奇蹟。老實說吧,以為這次會是閃電戰的不只普丁,對吧?大家都以為會速戰速決:一定躲不過斬首行動,總統會離開烏克蘭──結果,總統非常勇敢,聲望也直衝上天。跟你們說,開戰之前,他可沒那麼受愛戴。許多國會成員前一天就閃人了,就是挺俄羅斯的那些傢伙,坐上美麗的包機走了,所以我們也真的認為總統會離開,一切要結束,我們以為會失去民主的烏克蘭,就地變成傀儡國之類的,所有人權啦、公民社會啦、非政府組織享有的自由、我們所有的倡議行動,一切努力都會消失──在俄羅斯政權下根本不可能有這些權利。但軍方和領導階層扭轉了我們的想法。我這輩子從沒這麼引以為榮,沒有這麼充滿希望過,我從來沒那麼相信我們的領袖。
資訊戰又是另一個戰場,但總統、部長、市長、行政首長等,每天都會更新資訊,報告他們在崗位上如何努力,駁斥一堆假消息。他們並不畏戰。這是全新的局面,他們的溝通方式讓關心的人得以持續取得資訊,讓在國外的我們也能得知一手消息。
烏克蘭人不斷展現各種樂觀、各種幽默,這樣的態度隨處可見。我覺得這真的大有幫助,這種表現反映了我們心懷多大的希望。我們的烏克蘭社群有個 Facebook 群組會分享迷因圖,例如有一張是烏克蘭士兵對大家說話打氣,一張是俄軍戰俘哭求爸媽帶他回俄羅斯。這些都讓我們大受激勵,因為我們看得見希望。烏克蘭絕不放棄。
其他更新消息
恭喜諾米‧史都森伯格(Nomi Stolzenberg)與戴維‧邁爾斯(David Myers)的大作《美國猶太村》(American Shtetl)獲《紐約客》書評盛讚。另外,如想了解有關烏克蘭戰事的歷史脈絡,來聽聽戴維的 podcast 節目《彼時此時》(Then & Now),專訪東歐與俄羅斯專家。
三月讀書會將談論阿亞德‧阿赫塔(Ayad Akhtar)的《故鄉輓歌》(Homeland Elegies,暫譯)。請將美東時間 3 月 25 日(五)下午 7 點(台灣時間上午 8 點)記入行事曆,當天也要將《卡拉馬助夫兄弟們》(Brothers Karamazov)的討論收尾。
自二月開始,每週三都有一群人權鬥士無論晴雨,「為西藏自由而騎」。本週怡慧加入車隊,騎到莫斯科駐台北代表處,聲援烏克蘭。(結果她差點被車撞到,還發覺自己身材有多走樣。)請見兩張活動照:
關於譯者
李穎琦
因 Isabelle Chang 推薦而讀了怡慧的《陪你讀下去》,因《陪你讀下去》而和怡慧牽起默默的連結,感激因此機緣融入《開闊之路》的風景,為此也在心中默默尖叫。認為語言是建構自我的重要元素,而世上每件事都是翻譯的美好轉介。從這裡可以認識穎琦。
此段口號最初於 1917 至 1921 年烏克蘭獨立戰爭(Ukraine’s War of Independence)期間盛行,有時會與其他口號成組唱誦:「願榮耀歸於烏克蘭!─願榮耀歸於英雄!」「願榮耀歸於國族!─願死亡歸於敵人!」「烏克蘭至上!」(Слава Україні! - Героям слава!/ Слава нації! - Смерть ворогам!/Україна понад усе!)「願榮耀歸於烏克蘭!」如今也是烏克蘭武裝部隊(Ukrainian Armed Forces)間的問候語。
譯註:Surzhyk 多譯為「烏俄語」,但此譯法在中文閱讀邏輯中意義較接近「烏克蘭式俄語」,與本文描述的「俄語化烏克蘭語」(Russified Ukrainian)意義有所牴觸,考量全文脈絡後保留原文。
編註:即哈爾科夫(Kharkov)。哈爾科夫為該城俄語名音譯,此處依原文內容採用烏克蘭語音譯。
編註:肯亞代表在聯合國安理會發言時,將烏克蘭困境與帝國殖民非洲的歷史相連結。
編註:「全球南方」(global South)指的是已開發中國家,相對於已開發的「全球北方」(global North),如歐美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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